不要告诉别人(忘不掉一个人是什么滋味)忘不掉这个人,有一个忘不掉的人是什么体验?,

发布时间:2023-06-06 13:43浏览次数:times

他画下一方禁地,将自己的心囚于无期。

他放不下她,她始终是他的执念。

年少时犯下的错误,却带给她无法弥补的伤害。

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钮扣结,这是儿时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。

十五年了,他延续了她的梦想,而钮扣结也已经失去光泽,绳结也陈旧了,但它始终是周野心中最大的牵挂。

他一定要找到她。

起风的时候,周大为正跨过地上的一堆碎石,他急忙侧过脸,避开扑面而来的沙尘。

这里是北京东郊的九龙山。两个月前,由于农民挖井而发现的墓葬,如今已经形成一片开阔的墓地。古墓坐北朝南,东、西两边各有一条河在山脚下汇合,如此格局,表明墓葬主人的身份很高。

四周空旷无人,周大为背着工具袋继续往前走,从考古队的遮阳伞下经过,眼前出现了几十块巨大的花岗岩,那是起重设备从陵墓表面搬开的隔离层,下面是夯土层,再往下,便是深度 10 米的地宫,隐约传来敲打声。

周大为踩着石阶,正打算进入地宫,忽然听到有人喊他。

「老周——大为!」

周大为扭过脸,看到秦越那微胖的身躯跑过来。两人在山东大学考古系求学时,便是舍友,毕业后一同走上工作岗位,单位分的房子又是对门,两家的儿女如今在同一所小学念书,就差娃娃亲了。

周大为忙从地宫入口出来,迎向秦越。「老秦,你不是回城了吗?」

秦越气喘吁吁跑过来,手上攥着一部飞利浦手机。「刚上了班车,接到小梦的电话,说你家周野在学校打架呀,联系不上你……快快,我让班车等着你。」

「这小子又给我添乱!」周大为忙把工具袋交给秦越,「你先帮我盯着,地宫里还有几位同事。」

「知道知道,你快去。」秦越使劲挥着手。

周大为往路边跑,回头看了一眼,秦越伫立在风中的身影,莫名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但他不知道这份预感来自于孩子打架,还是天上突然涌现的乌云。

半个小时后,大雨倾盆而下。

伴随着隆隆雷声,古墓西边的小河涨水,大面积渗透入地宫。有着多年考古经验的秦越,最先发现险情,但他没有独自逃离,而是跑向地宫深处通知其他人。七名同事,无一遗漏,全部逃生。最后离开的秦越,被轰然坍塌的土层掩埋。

噩耗传来时,周大为刚刚把儿子领回家,正在换湿衣服。接过手机后,他僵立在窗前,望着外面的大雨,异乎寻常的平静。然后他走过来,狠狠地、一巴掌甩到周野脸上,把周野打得翻滚到屋子角落。

往常好勇倔强、充满野性的周野,彻底懵了。

他在强烈的耳鸣声中,看着父亲蜷缩在地板上,用拳头捶着脑袋。父亲张着嘴哀号,但他只听见自己耳朵里尖利的风鸣。

周野的耳朵稍稍恢复听觉后,听到来自对门的哭喊声。

「老秦——你让我和小梦怎么活呀?」

那一夜,风暴席卷这座院落。那一夜漫长,寒冷。

秦梦的妈妈曲晓鸥,终究无法承受丈夫的死亡,在黎明前的大雨中,她疯狂冲向九龙山,去寻找丈夫,途中遭遇车祸。

料理了后事,九岁的秦梦被小姨带离了北京。

走的那天,秦梦拖延了很久。小姨催问她还在等什么,得到的只是女孩悲伤的沉默。

秦梦不时望一眼对门。她想和周野说句话。

自从出事后,周野一直躲在家里。他完全换了个人,显得虚弱、苍白。这个十一岁的小小少年,在学校里竟以打架出名。由于父亲长年在外,周野疏于管教,母亲去世后,他更是叛逆心重,不仅与父亲关系糟糕,而且谁都不买账,但唯独面对小他两岁的秦梦,那女孩的一个纯真笑容就能融化他的心灵。

然而此刻,周野最不敢面对的,就是那个女孩。

黄昏时分,对门传来落锁的声音。周野躲在窗帘后面,悄悄看着。他的手心攥着一个小小的东西,那是秦梦送给他的生日礼物——模仿宫廷发簪的钮扣结。

院子里,秦梦被小姨拉着手,往大门外走去。

秦梦那纤瘦的身影渐渐模糊。周野使劲咬着嘴唇,咬出了血。这时他才想起,自己竟然没有向秦梦说出一句歉语。

斜阳下,秦梦已经消失了。她离去的地方,一丛落叶盘旋着。

第一章 曾经有神来过

(1)

十五年后。仲夏黎明。

天还没亮,一辆银灰色劳斯莱斯停在荒僻的小路边,惊跑了几个露宿者。

有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,依然躺在树下呼呼大睡。六只萤火虫绕着他的头顶飞舞,在黛青的天色中,浮现出温柔静谧的流光。

劳斯莱斯的车门打开,金公子一脚踩在路边,皮鞋扭了一下,他皱皱眉头,脸上有着富二代的傲慢。

司机跟在金公子身旁,手上提着一口旅行箱。

金公子的脚步忽然放轻,几乎是踮着脚尖,靠近树下的年轻人。一阵风吹过,年轻人额边的头发微微拂动。

然后他在石板上翻个身,似乎要醒来。金公子连忙做个手势。司机立刻将箱子平放在树旁,双手扳动,一套洗漱用具支了起来,有洗脸的盆子、毛巾、牙刷等物。

石板上的年轻人一睁开眼睛,毛巾便伸到了面前。

金公子递上毛巾的同时,脸上挤出花样的笑容:「擦把脸,最近天气干燥。」

年轻人接过毛巾。金公子跟着递上漱口杯。他的动作,显然在模仿清装剧里的手法,虽然笨拙好笑,却很真诚。

年轻人没再搭理他,准备从石板上站起身。金公子一挥手,一桌早餐摆在眼前,全套的老北京早点:豆汁儿、油饼、包子、炒肝、奶油炸糕。

「您先凑合着垫点儿,回头咱……」

年轻人没搭腔,自顾自走进草丛,目光扫视着地面。金公子跟在后头,发现草丛中有标记。年轻人忽然蹲下,拂开草叶,从口袋掏出一把镊子,小心地夹起一串薄薄的、颜色青灰并有细小纹络的东西,放进塑料袋。

金公子一愣:「哎,我小时候玩过,这是壁虎蜕下的皮啊。」

年轻人扫了金公子一眼,又走到另一个标记前,却没有收获。接着往前走。

金公子说:「难怪您歇驾在这里,是为了弄这玩意儿,您早说啊,我派人到山里挖几百只。」

年轻人的嘴角一勾:「你懂什么?」

「这有什么讲究?」

「壁虎在别处蜕皮后,会把皮吞掉,只有在这里,它会留下来。」

「啊,为什么?」金公子不解地问。

「这里是壁虎的华北祖庭,整个华北地区的壁虎从这里发源、繁衍出去的。」

金公子愕然:「这儿……大葆台……壁虎祖庭?真的假的?」

年轻人牵了牵嘴角。「你信,它就是真的,你不信它就是假的。」

「我信,您说什么我都信。」金公子眼巴巴地跟着。

年轻人又发现一张壁虎皮,镊子伸入草丛,小心地夹起,放进塑料袋。

金公子问:「您怎么知道它们昨天晚上蜕皮?」

「我跟了半年……你问那么多干什么?回去吧。」年轻人有些不耐烦。

「周爷,您侍候壁虎半年,我侍候您俩礼拜,我也算是心诚吧。」

「别叫我周爷,我叫周野!」年轻人站起身,大步往路边走去。

「您就是爷,只有您能救我。」金公子连忙跟上,「我真没骗您,我老爸把那个瓶子当作命根子,家里祖传的,每年祭祖的时候要用,家族三百多号人,对着那个瓶子磕头……周爷,您要是不救我,等我爸下个月从国外回来,那要灭我九族的!」

周野的脚步顿了一下,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:「你爸爸灭你九族,那他排第几号?」

「我是打个比方。周爷……」

「古器是传承千百年的生命,是有尊严的。可你拿着瓶子在一堆明星面前炫耀,还造成破坏,当然要承担后果。」

「周爷……」

这时,一直在旁边等候的司机,实在看不下去了。

司机问:「公子干嘛一天天巴结讨好他?」

周野和金公子愣住,看着司机。

司机挺起胸膛,大声说:「他虽然在故宫上班,那也不过是个工匠,可公子您的祖姓可是爱新觉罗,往上倒四代您就是正黄旗贝勒爷,要论当年的级别,我是马夫,他是匠人,同属于『士农工商』里的『工』,何况匠人挣的钱不一定有马夫多,马夫一年的收入可以买一套新帘子胡同的四间大瓦房!」

小路上寂静无声,一抹晨曦透过树叶洒在车窗玻璃上。

金公子陡然厉喝道:「滚蛋!」他指着司机,「我侍候周爷俩礼拜,让你两句话全他妈废了!

周野却是一笑,点点头。「有见识。」

「嗯?什么意思?」金公子怔怔地看着周野。

「这老兄两句话,超过无数电视剧呀,很多人搞不清『金姓』的一部分来源于爱新觉罗、更不知道清朝的马夫月薪多少。难得这位老兄是个勤学上进的聪明人。」周野向司机投去欣赏的目光,然后用平淡的语气对金公子说,「你的忙,我帮了。」

金公子瞪大眼睛,惊讶又迷惑,实在猜不透周野。

(2)

今天是星期一。周野回到自己的住处,走进工作间,把黎明前收集的四张壁虎蜕皮放到台案上。

这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住房,周野租了快三年,最近正考虑搬家。

房间家具极简,主要空间用来放书。周野推开的一间屋子里塞满了书,书架挤到墙边,箱盖上也是书。其中一部分是父亲周大为的遗物,包括工作日记和整理的资料。周野还是学生时,就在课余通读了一遍。

最先触发他兴趣的,是一本《东汉以来陶瓷器皿的保护和修复》,二百多页书卷,详细介绍了保护和修复陶瓷器皿所需的材料、修复的原则和方法,附页上还强调了运输、储存等安全问题。

还有一本影印加手抄的书卷《修复的流程:技术与诠释》,是周野的师父郑宽仞赠送的。书卷由不同材质的纸张装订而成,有的泛黄、有的布满水痕,书页的颜色杂乱,但上面记载的文字却工整严谨。

此时,周野从书堆里抽出一本《修复术的材料探秘》,书上记载了颜料、釉质、锈色、墨水等等五花八门的内容。周野随手翻开的一页上有他标注的记号:一个三角形带着箭头,指向另一页。周野继续翻阅。

由于屋里堆满了书,显得幽暗静谧,一抹阳光透过窗户、穿过书堆间的缝隙,洒在周野的脚边。他赤足站在阳光里,沉思片刻,合上书,转身出来。

回到工作间,他换了件工作服,戴上手套,走到台案前。

打开电磁炉,锅里的水很快沸腾了,周野把一些白芨放进锅里煮起来,这是一种中药材,根茎部位经过干燥处理,切成薄片的白芨随着涌动的水泡翻滚着,飘起淡淡的苦味。

周野看到水的颜色加深了,便捞起白芨片,把壁虎皮放进锅里,调整火力,盖上锅盖,开始熬煮。

然后他把鸡蛋清、生漆等物,按顺序摆放在台案上,返身进卧室,调好闹铃,躺到床上。

三个钟头后,闹铃刚响一声,周野就睁开眼睛,瞳仁间浅浅的倦意很快消散,如风中的一抹细云。

周野来到工作间,打开锅盖,扑鼻一股浓郁的苦味。

他用竹筷在锅里搅了搅,水质粘稠,锅底有了薄薄的结层。

他关了电磁炉,静静等待半个钟头,窗前的光线将他的剪影打在昏暗的墙壁上。然后他伸出三根手指,用指背试了试锅的温度,接着便把鸡蛋清、生漆、滑石粉、树脂胶等物,按比例和次序倒进锅里,用竹筷搅拌起来。

他的动作从快到慢,直到锅里的物质凝结成淡淡的琥珀色,聚集在锅底中间,形成一块团状物。

周野拿起木铲,把那团成形的粘接剂收入玻璃瓶,置于冰箱冷藏室。

彻底冷却的粘接剂,已经变成了无色透明状,它会保持这种状态,无论环境温度如何变化。

(3)

第二天早晨,还不到八点钟,周野骑着自行车进了故宫。他径直来到西三所,从进门的第一个小院,可以看到南墙后面慈宁宫的屋顶,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泽,更显得这座小院的灰色瓦顶很是单调。这也不足为奇,他上班的这个地方原本曾经关禁过失宠的嫔妃。

周野打开大门,几只野猫跑开了。头顶飞过一群小鸟,伴随着清脆的鸣声,羽翼从蓝天下掠过。院里有四个房间。院墙内一株百年杏树伸展着枝叶,晨光在石砖道上洒满碎影。微风拂过,挂满了金黄杏子的树枝沉甸甸地摇晃着,飘来阵阵果香。

周野把自行车靠在廊檐下,打开自己的办公室。门上的铜牌写着:文保科技部,陶瓷组。

每次推开门的一刹那,周野的动作很轻,似乎不愿惊扰数百年沉寂的尘埃。这些尘埃也是有生命的,它们白天消散,直待夜晚无人,便从时光背面回到自己生活的地方。此时,那些消散得慢的,仍在浅浅的光线中浮游。

屋子里纵横两张台案,靠窗的台案几乎占了屋内三分之一的面积,上面整齐摆放着毛笔、镊子、钳子、锥子、木尺,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工具。

另外一张桌子更旧,桌面中间是一片斑驳的痕迹,外侧摆着一座木架,上面挂着刷子、牛角刀等物,木架另一侧有几块白色的石膏碎片。

周野走到窗边,坐到自己的台案旁,把那瓶粘接剂放到抽屉里。

然后他拿出一串钥匙,弯腰打开下面的柜子,捧出一个硕大的锦盒。盒子还很新,是后配的,上面有流畅的紫色云纹装饰。

周野小心地打开盒盖,接着把包着的蓝色丝绢布解开,一件瓷器映入眼帘。

这是唐代的绞胎瓷瓶,存世量极少,属于稀世珍品,只可惜,经过上千年辗转流落到故宫、直至交到周野手上的,只是残器——仅存上部两层,下层腹部均已遗失。

虽是残器,仍然透显出华贵美丽的光彩。

所谓「绞胎」,便是因其独有的烧造工艺,形成特殊色彩变化而得名。

盛唐独创的绞胎工艺,通常是把两种颜色的瓷胎土,分别制成泥条,然后像绞麻花一样,将它们拧绞在一起,制成新的泥胎,并且不再绘以颜色,直接烧制而成。

绞胎瓷的精髓,便是自然形成巧夺天工、亦真亦幻的纹理:菱花纹、团花纹、鸟羽纹、琥珀纹、云纹、水波纹等等,所制成器非常漂亮精美。

而这件瓷瓶,是用了三种颜色的瓷胎土,更是绚丽多姿。因为是残器,可以清晰地看到内外的形貌,真正的表里如一,有着深入骨髓的美丽。可以想见,千年前的某位匠人,把精心挑选的泥料,在手中不断翻转,将斑斓的色彩,蕴含到瓷瓶的灵魂,使其在泥与火的缠绕中迸发出生命力。

此刻,周野注视着这件绞胎瓷瓶的残器,却莫名生出一丝无能为力的感觉。

这在以往从未有过。

这时,房门轻轻一响,一个阳光大男孩推门而入,他是周野的助手大兴,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一年。

「周老师,早。」大兴从肩上摘掉背包。

「嗯。」周野仍沉浸在思绪中。

大兴坐到自己的椅子上,揉动着手腕,准备干活儿,随口咕哝着:「院里的杏子都熟了,改天叫钟表组、木器组、古藉组……噢,不行,古藉组瞧不上咱们。」

周野根本没听他在叨咕什么。

大兴伸长脖子,看了一眼周野手上的瓷瓶残器,不禁问:「您又在发愁啊?」

周野苦笑一下,随手拿起桌旁的绘图本,翻到之前描画的页面,用铅笔在瓶底部位仔细勾了几笔,侧脸端详着——复原以后的绞胎瓷瓶,就应该是这个样子。

两个多月前,他从领导手中接过这个任务时,知道很难,却没想到如此艰难。除了不断搜寻唐代绞胎瓷器的信息,他能做的就是这样勾勾画画,思索修复方案,寻找突破口。

大兴叹口气:「唉,遇见这种稀世珍品,真是没辙。」他看了周野一眼,「要不你给领导说说,重新挑一件?反正咱们故宫博物院有三十五万件瓷器,要为建院 95 周年献礼,镇院之宝多得是。」

周野淡淡地瞥了大兴一眼。

大兴一缩脖子,返身从柜子里拿出昨天没干完的活儿,继续忙碌起来。

这是一件等待修复的元青花瓷盘,底部有三道触目惊心的裂纹,形成一个扭曲状的「人」字。大兴极小心地捧着瓷盘,以免造成更大的创伤。瓷盘沾着泥土,还有一些霉斑样的水锈,裂纹里的颜色深浅不一,显然积淀了很多污垢。

大兴昨天用清水粗洗过了,现在用刷子、牛角刀对着断裂碴口做细部清理。接下来会用到化学去污:把瓷盘上沉积的碳酸钙、镁等物质,用稀释的盐酸清除。

周野把手中的绞胎瓷瓶放回锦盒,用绢布包起来。

对他来说,全部复原这件残器,不仅是为了故宫庆典,更是他自己的愿望。

他相信,任何一件破碎的瓷器,都能化腐朽为神奇,沿着碎裂的痕迹,他能用完美的手法赋予其新的生命。

可他必须找来一件完整的唐绞胎瓷瓶,在其上面翻模取样,才能设法使这件瓷瓶残缺的部分予以复原。因此,能否找到完整的绞胎瓷瓶,是确定修复方案的前提。如果没有同时期的样本,这种残器的修复工作只能作罢。

困扰周野的,正是这一点。

把锦盒放回原位,重新锁好。日常工作还要继续的,他坐直身。

「大兴,拿来吧。」

「噢。」

大兴停下手头的清理工作,返身走到柜子前。按照序列,今天该修复那件乾隆粉彩葫芦尊,大兴已经做完了前期清理。

周野捧着葫芦尊,端详着,神态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忧思,平静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份对于生命的敬意。

瓷器修复,就是接通气韵——形、色、光、彩还有古旧程度,与原件融为一体。这件葫芦尊通体有十二道裂纹,虽然没有那种触目惊心的碴口,但越细微的活儿,难度越大。

周野的目光停在葫芦尊的瓶颈位置,这里有一道细纹没有清理干净。他扫了大兴一眼,但没说什么,从桌角拿起竹签,用竹尖轻轻刮擦。

大兴在对面看见,马上明白了,有些羞愧地低下头。

贴在裂纹上的水锈特别牢固,加之这件瓷器颜色多、花饰复杂,稍不注意就会遗漏过去。如果不清除,会在接下来的粘接时产生明显的隔痕。

周野从抽屉里拿出那瓶粘接剂,用毛笔蘸了一下。他不仅要修复裂纹,还要将裂纹经过的花饰、书画、题款等等全部恢复神韵。

方寸之间即是乾坤,入手便知功力深浅。

周野的上釉、填描功夫,是以深厚的书、画、塑形等综合素质为基础的,这正是他年纪轻轻便独当一面的原因。

窗外,院子里鸟鸣阵阵,却似乎来自遥远的天际、来自院子上空云卷云舒的时光之巅。俯瞰故宫的红墙叠院,游人熙熙攘攘,络绎不绝。而此处,仍是百年前的寂静。

时间在此间的流转,犹如湖底沉静的波纹。

不知不觉间,到了中午时分。

大兴伸个懒腰。「呀,快 12 点啦。」

「大兴,你去吃饭吧。」周野放下葫芦尊,从台案前站起身。

「那给你带点什么?饺子?」

「不用了。趁这会儿游客少,我去一趟延禧宫。」

「哦,又看展览?」

「嗯。」周野走到衣帽架前。

延禧宫的《中国古代窑址标本展》,展出的是近六十年来,从全国各地的古窑址采集回来的大量瓷片标本,有的并不见于传世器物,留下的只有瓷片,更为珍贵。中国窑口众多,瓷器的品种纷繁复杂,不同品种瓷器的修复,有着不同的要求,周野去参观了多次,仍然学不够。

大兴还坐在椅子里纠结吃什么,周野已经走到门口,刚迈步出去,差点和迎面进来的人撞个满怀。

来者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,年龄与周野相仿,梳着两条辫子,刘海垂在额头,白皙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宽大古板的黑框眼镜。

周野侧身避让,点了一下头,仍然往外走。

大兴忙从椅子上起身,笑着招呼道:「兰师姐来了。」

隋兰兰是古藉修复师,与大兴同来自中央美术学院,三年前毕业。在隋兰兰看来,大兴没去修古书,而是修器物,这属于自降身份。古藉是什么?那是传承思想文化的!

隋兰兰没搭理大兴,盯着周野问:「周野,做什么去?」

「出去一趟。」周野一只脚迈出了门口。

「是吃饭吗?」隋兰兰一提手中的食盒,「我这里……嗯……」

「哟,兰师姐真及时啊。」

大兴一把抢过食盒,在桌上打开。食盒的外观普通,打开后却让人惊艳无比。

盒子里是九宫格,放了九个蒸饺,各个饱满精致、晶莹剔透。有用面粉做的雪白色、有黄豆粉、绿豆粉、黑豆粉等等各具色彩的蒸饺,正中间是用红豆粉做的蒸饺,最为精致诱人。

大兴的口水唰地流下来。「谁这么巧手天成,是嫦娥下凡、还是七仙女转世?」

隋兰兰的脸上飘过一丝得意,随即清了清嗓子,严肃地说:「子不语怪力乱神,就属你废话多。这些蒸饺,是某位……我不知道是谁买来,放在我的桌子上,想吸引我的注意,可我在减肥。」

「所以你忽然想起周老师最爱吃饺子,于是拿来给他……嗯,合理合理。」大兴忍着笑意。

隋兰兰扶了扶眼镜,认真地说:「本应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但浪费更可耻。」

话说到这份上,周野不吃就是浪费,就是最可耻之人。

大兴配合得很好,隋兰兰的话音刚落,他就把叉着蒸饺的叉子,殷勤地递到周野面前,正是那个诱人的红豆粉蒸饺。

周野只好接过叉子,吃了蒸饺。

「谢谢,我赶时间,再见。」周野转身出门。

「哎,你要吃完呀——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……」隋兰兰追到门口。

周野已经跨上自行车,一个潇洒地 S 形轨迹,自行车穿过了院子。

隋兰兰回到房间。大兴的手上捏着一枚雪白的蒸饺。

「兰师姐,还是让我把它们浪费了吧。」

「哼,朽木不可雕也。」隋兰兰低语。

「嘿,你说的这个『也』字,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『野』,还是野火烧不尽、春风吹又生的『野』?」

隋兰兰瞪了大兴一眼,扬长而去。

(4)

周野从延禧宫西配殿二楼下来,走到宫门前。午后的游人们纷纷聚拢,跟着导游进殿看展览。周野逆流穿过人群,绕过柱子时,忽然看到一个女游客的侧影,他想也没想,径直走上前,随即苦笑——

那并不是秦梦。

十五年前那个黄昏,秦梦被小姨带走后,周野便与她失去联系。但周野记得秦梦儿时很喜欢故宫,尤其是宫廷饰物,梦想自己是公主,平时没事就缠着爸爸带她去故宫,回来告诉周野又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。她还说自己长大后要去故宫上班,要做设计师,把中国传统艺术与现代时尚结合起来,创造出更美的世界。

有这份信念的女孩,故宫在她心目中是朝圣之地,应该不止一次来故宫——这便是周野的执念:秦梦一定会来。

只有找到秦梦,他才能让自己解脱,并且完成父亲周大为的遗愿。

当年,由于老友秦越的死,周大为陷入自责以及对儿子的怨恨,无法工作,整日买醉,又患了老年痴呆症,偶尔清醒想起昔日好友,痛哭,一次次加重了周野的内疚,为了弥补少年时代的错误,他下决心找到秦梦。

故宫,既然是秦梦的梦想之地,那便是周野的梦想之地。

他发奋读书。

追随父亲的脚步考入了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。

他身上背负的巨大愧悔,转化为力量,使他付出超乎以往数倍的努力,终以出色的成绩进入故宫博物院。

文物修复行业都是师父带徒弟,他拜在古瓷修复大师郑宽仞门下,很快展现出过人的能力。

被业内尊称为「郑佛」的郑宽仞,将周野作为关门弟子,倾力培养。周野不仅得到了郑师的真传,还在广泛阅读古藉的基础上,开发出独有的技术。

这一切的动力,都来自于当初的一个微小、执著的愿望:找到秦梦。

但即便秦梦穿过人海走到面前,他真的可以一眼认出吗?

周野经过广场时,又回头看了看延禧宫,刚才那位女游客,让他恍惚间以为是秦梦,此刻想来,并不能与九岁的秦梦重叠起来。

可无论怎样,周野相信会遇到秦梦。

至今他还保留着秦梦送给他的生日礼物——模仿宫廷饰物的一个钮扣结。那是秦梦跟她爸爸去故宫游览时见到的,她默默记在心里,回家后自己找来彩绳儿,悄悄地编织起来。

如今,周野已经无数次见过那件饰物的原型,它就陈列于故宫珍宝馆,全名:银镀金嵌珠宝蝴蝶簪。簪柄的蝴蝶是银质的,镀了金,头部嵌一颗红宝石,蝶翅则用金托点翠,嵌着红宝石以及淡粉色碧玺各两块。

与那精美生动的原型相比,秦梦努力用彩绳编织起来的钮扣结,显得幼稚,红宝石是用一颗红色钮扣代替的,由于周野时常拿出来摩挲,加之岁月的侵蚀,绳结已经陈旧、钮扣早已失去光泽。周野却更加珍视这件礼物。它曾是周野少年时代最大的喜悦。

当年的小女孩,消失在了茫茫人海。

唯有这个钮扣结,搭载着忧伤的记忆,伴随周野十五年。

一定要找到秦梦。

周野有这样决心。他一边在故宫等候秦梦,一边请全国各地的寻人公司加快寻找的步伐。

(5)

此时,在故宫西南区的南大库,许多游人被紫檀、黄花梨等琳琅满目的御用家具吸引着。这里曾是紫禁城最大的库房,现成为规格极高的家具馆,实景还原了清代帝王日常家居。

人群中有三名游客,一边走一边轻声交谈,走到前面的男子感慨道:「都是优中选优的藏品,其中有些珍贵家具,我也是第一次欣赏,大开眼界呀。」

「哦,邵先生谦虚了。」说话的是个年近五十、略微秃顶的男士,微微腆着肚皮,显得文化底蕴深厚。

「是啊是啊,之前卓导说我写的这部《宫女秘闻》,要请邵辉先生做历史顾问,我真高兴。」语速很快的男子三十岁出头,戴着一顶蓝色宽檐帽,「邵辉先生在圈子里很有名呢,早年游学海外,走遍各个博物馆……」

导演和编剧说话时,邵辉的双手自然地背在身后,一边缓步前行,一边微笑着倾听。36 岁的邵辉,面容显得更年轻,深邃的眼神却融入了丰富的人生阅历,使他举手投足间既有西方式的绅士风度,又有东方古典优雅气质,颀长的身姿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,四周流动的人群似乎与他无关。

卓导忽然指了指右侧前方。「噢,这件东西很有意思呀。」

邵辉侧过身看了看,停下脚步。

那是一对罕见的「紫檀嵌珐琅玉石楼阁人物图插屏」,不仅用料珍贵,更有独特的夹层鱼缸设计。

「卓导很有眼光,这个——」邵辉抬手,礼貌地示意讲解员,「可以示范一下吗?」

讲解员把鱼缸取出来,放了些水,又放了两条金鱼,然后把鱼缸嵌回插屏里,鱼儿便在山水之间游动起来,整座插屏顿时充满了生活意趣。

邵辉微笑着说:「卓导,你现在站的位置,就是当年太后站着的角度。」

「哦,是吗?」卓导也笑了,「原来太后的生活就是这样。」

「是啊,通过太后日常看什么、用什么,了解太后的生活,那么宫女平时做的,就很简单了——围着太后转圈。」邵辉做了个优雅的手势。

从故宫出来,卓导意犹未尽,请邵辉陪他去见投资人王总。

在王总的别墅,卓导介绍邵辉,是从国外归来的文物鉴赏家,在英国时,便在 BBC 的剧集中参与指导中国文化内容。33 岁回国,出任一部唐代古装剧的历史顾问,由此介入演艺圈,不到三年,就在古装类型的专业圈子成为独树一帜的人物。邵辉对历史上各朝代的风土人情、生活方式都有研究,

王总轻描淡写地说了句:「年轻有为呀。」

接下来的一番攀谈,王总的神色逐渐变得庄重了。他也是历史爱好者,发现邵辉对于历史典故和传统文化,能用轻松有趣的方式表达,而且考据准确又浅显易懂,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。

「卓导啊,你们这部剧的历史顾问都这么有分量,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。」王总端起面前的红酒,「你们能出精品,而且一定要出精品。资金方面不用担心。」

卓导喝了口酒,脸上浮起热气。「我是最注重真实感和细节,如今各种戏说、假说太多了,很不好,我就是要用这部清装正剧,告诉大家什么是正确的。」

王总乘着酒兴,邀请邵辉和卓导来到别墅的地下一层,邵辉一进门便知道了,这里是王总的私人收藏室。

收藏室虽然位于地下,却并不压抑,灯光映衬着错落有致的玻璃展柜,陈列着二三十件古董,使这里更多了几分厚重与神秘感。邵辉一望便知,这里的通风、防火、防盗等等措施,达到了世界一流博物馆的水准。

走进这里,人的心绪会变得安宁。

在靠近中心位置的玻璃柜前,邵辉停下脚步。

卓导虽然不是收藏家,但平时接触传统文化多了,自有几分灵气。他仔细瞧了瞧,脱口而出道:「这是……北宋汝窑玉壶春瓶。」

王总半是夸人、半是自夸说:「卓大导演的鉴赏力不同凡响,佩服啊。」

卓导摆摆手:「不敢不敢,还是请邵先生讲讲吧。」

邵辉微笑道:「汝瓷,有『玛瑙为釉古相传』的美誉,观其釉色,犹如雨过天晴云破处、千峰碧波翠色来。妙就妙在,亮,而不刺目,恰如君子的品质。观物识人,正是二位的写照啊。」

三人相视而笑。

邵辉接着说:「妆瓷距今有一千余年,这件玉壶春瓶上的鱼鳞纹,只有正宗的北宋官窑瓷器上才有,其纹络是有层次的,色泽青翠,釉汁莹亮,如果轻轻叩击,瓶面可发出如磬的音韵,称为『玉声』。」邵辉的目光,从玻璃柜前转向王总,笑吟吟地说,「所以,修复这件玉瓶,实在太难了。」

现场蓦地一静。

王总惊奇地问:「你能看出这是修复的?」

卓导也惊愕地凑近了玻璃柜。

邵辉诚恳地答:「说实话,这个肉眼是看不出来的,但我在业内有些朋友,曾经告诉我,有一件汝窑玉壶春瓶,因为某些特殊原因,破损了,据说辗转落到一位房产商手上。今天一见,就对上了。」

「没错没错。」王总露齿一笑,「我呀,就是因为听过一句话:纵有家财万贯,不如汝瓷一片——从那以后就迷上了。后来见到这件瓷器……哦,最初看到时,心里着实痛啊,」王总用手比划着,「碎成了六块。」

卓导惊问:「是碎开的?」

王总点点头:「嗯,东西是齐备的,却摔开成了六瓣。」

邵辉敛眉说:「原来不是破损那么简单。」他忙问,「哪位大师修复的?」

王总摇摇头:「朋友辗转介绍的,我呀,只知道是个年轻人,很神秘的。」

邵辉非常惊讶:「国内有这样的年轻人!」

卓导催问:「这究竟有多难?」

邵辉介绍道,由于是裂成了碎片,修复这件瓷器要用到「金缮技术」。这种技术虽然源自中国,但因金缮修复要用生漆粘接碎片,更适用于胎体粗糙的器物,而胎体细腻坚实的器物,自古以来的匠师多用锔钉修复,《清明上河图》就有锔瓷匠人。

但这位年轻人已经超越金缮技术——取其魂,隐其形,做到「无痕修复」。

要达到这种境界,不仅对器物有着透骨入髓的了解,更有着重塑瓷器生命的能力,而且必然有独门制造的黏着剂,但绝不是「牡蛎粉拌红糖」或者「窑灰拌糯米」的黏着剂。这种技术,即便在金缮盛行的日本文物界,也是无解之谜,全世界掌握此技术的,不会超过三个人。

听到这里,王总也惊住了。「哎呀,没想到我曾经遇到一位神。」

三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玻璃柜,似乎感受到那玉瓶迸发出古老的生命力。

(6)

入夜,丰台区马家堡的一条僻静街道上,行人稀少,偶尔有车辆驶过。

路旁的绿化带后面,一座外观有些破落的小院里,隐约透出灯光。

灯光来自南厢房。房间里隔了两个区域,外间空空荡荡,面积六七十平方米,灯光下有张桌子,桌子正中放着一个蓝色锦盒,约莫一尺见方。锦盒旁边是日常的茶具、果盘。

桌子旁边站着两个人,另有一个瘦子站在靠后的位置,其余两个人守在窗前,监控着院门外的动静。

桌旁的女人正盯着眼前的男人。女人三十岁出头,一脸冷漠;男人年近四十,额头有一条刀疤。

女人说:「老鹰,你犯了错,还不认吗?」

老鹰不屑地说:「谷姐,我跟了先生五年多,命都交了,拿一个东西算啥?」

「你有忠心,可坏了规矩……」

「别废话了,这东西我又不是私卖。」

「是呀,谷姐。」靠后的瘦男人往前凑了凑,他的态度则要恭顺得多。「老鹰当时就说了,回来给先生,大家多发一笔财。」

谷姐苍白得有些锐利的脸上,露出一丝冷笑,低头看了一眼手表,说,「那就等着先生评判吧。」

这时,窗前一个人说:「先生回来了。」

屋里的人顿时紧张起来。

方才对谷姐出言不逊的老鹰,也变得一脸肃穆。

屋子外面传来脚步声。守护在门前的人,轻轻将门拉开,一个身影裹着夜风进来,脸庞浮现在灯光下,是邵辉。

他环视房间,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氛。

「先生。」谷姐迎上来。

「先生。」老鹰跟着上前。

邵辉点了一下头,目光投向桌子上的锦盒。他的步履依然是从容优雅,走到桌子后面坐下。

「没什么问题吧?」他淡淡地问了一句,便打开了锦盒。

「没……很顺利。」老鹰欠身说,语气有些紧张。

邵辉已经捧起瓷器,眯缝着眼睛,在灯光下赏玩。这是件唐越窑酒壶,胎质细腻、釉质润泽。三四分钟后,邵辉把瓷器放回锦盒,示意谷姐收好。然后他从果盘里拿出个核桃,在手里揉捏着。

「说吧,出了什么事?」邵辉看了老鹰一眼。

老鹰忽然有些迟疑。

谷姐在一旁说:「他顺手牵羊了。」

邵辉揉捏核桃的动作停顿。

谷姐忙说:「不过他一回来就交给我了。」

老鹰说:「先生,这是捎带手的事儿……」

「拿了什么?」邵辉问。

谷姐把那件东西放到桌上。

一枚祖母绿宝石戒指,戒面之大、宝石之翠绿浓艳,世所罕见。

老鹰有些兴奋地说:「这东西就在瓷器旁边的架子上,拿一个是拿,拿两个也是……」

那个瘦子跟着说:「旁边还有六七件玉器、瓷瓶,我们看也没看,只拿了这个戒指。它太漂亮了,太……诱人了就。」

「关键是好拿,轻轻松松,还不占地方。」老鹰补充。

邵辉拈起戒指,在灯光下稍微转了转。

屋里的人直直地盯着戒指。

「先生,少说几百万进账,我决无私心,全是为了大伙。」

「我相信。」邵辉淡淡一笑,把戒指放到桌上。

老鹰松了口气。

邵辉一边继续把玩着核桃,一边拉开抽屉,拿出一把核桃夹子。

先生爱吃核桃,众人习以为常。然而此时,邵辉却从桌上拿起那枚戒指,放到了夹口上。

大家惊呆了。谷姐也感到震惊。「先生……」

晶莹浓艳的祖母绿宝石,夹在明晃晃的不锈钢夹子上,这画面,让人的心,颤栗起来。

邵辉非常平淡、非常自然地,按下夹子。

那声音……有点像一块玻璃碎掉,有点像一块冰坠落。

碎渣掉在桌面。

老鹰的额头竟然布满了冷汗。

邵辉问:「还记得入行第一天,我对你说了什么?」

老鹰吞了吞口水。「规范。」

「还记得什么叫规范吗?」

「规,就是一把尺子;范,就是模子。」

「你的记性不坏,可你的心,偏了。偏离了尺子,偏离了模子。」

「我就是想……反正……」

「顺手牵羊?哼,你牵十次羊,总有一次牵到狼身上。」邵辉站起身,注视着老鹰的眼睛。「我们做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,只要错一次,代价就是崩毁。」

「是……」

「最后一次警告你们——」邵辉环视屋子,嗓音陡然提高,「必须严格遵守我的规范,这是我们始终安全的原因、是那些事主不报案的原因、是你们还能分到钱的原因!」

「是!」众人齐声答。

邵辉返身进了里间。

谷姐跟过来,迟疑着,轻声说:「先生,你刚才从外面回来时,好像有心事。」

邵辉点了一下头。「今天终于有机会去了王总的私人收藏室。」

「哦?情况怎么样?」

「防护措施,达到了世界一流博物馆的水准。而且他的藏品,我看了一圈,都是正常渠道得来的。动他,风险太大。」

「嗯,那就放弃。」

「不过,今天意外有一个收获。」

「什么?」

「在王总的收藏室,居然见到了『无痕修复』。」

谷姐的眼睛睁大了。「那不是传闻中才有的技术吗?当年你遍访日本文物界,得到的只是无解之谜。」

「是呀,偏偏有这么一个人,一个神秘的年轻人……」

「年轻人?!」

「这个人很有价值。」邵辉凝神望着墙壁,慢吞吞地说,「我要让他为我所用。」

第二章 总有一场风暴等着你

(1)

瑞新娱乐公司大楼,在海淀区一条僻静的街道上,站在楼顶可以望见颐和园的宝塔。老板白瑞德懂得低调,他是经纪人起家,拥有的最大明星资源,是焦棠。

白瑞德从草根一路打拼上来,人生最低谷遇到焦棠,是他把焦棠留在了娱乐圈,同时他也因焦棠崛起。圈内人曾经说:如果焦棠患了百日咳,瑞新娱乐公司集体感冒三个月。

所以,焦棠小姐「身体健康、万事如意」最重要。这是公司文化。

但此刻,焦棠小姐并不如意。

她虎视眈眈地盯着宣传人员,如同一只猫盯着笼子里的画眉鸟。

小朱只觉得后脖颈发凉,脑瓜顶上却是阵阵灼痛。来自偶像的盯视,竟有着如此丰富的感觉。

小朱学的是美术设计,两年前来公司应聘,就是因为崇拜大明星焦棠——与「国民偶像「共处一个空间,是他这个二维小物种,最大的梦想。

他努力上进,终于成了焦棠的御用宣传。然而,噩梦,从此缠上了他。

他很快发现,公司里的焦棠,与公众眼中的不是一回事。据说猫有九条命,而焦棠有九种表情。

「哎哎,那谁,你发什么呆啊?」焦棠不耐烦地说。

「哦……」小朱喘了口气。

「你能不能用点心?!」

焦棠的疑问,往往是一种命令。那双宝石般乌黑的眸子里,投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,娇俏的鼻子,与弧形自然的唇,配以一头波浪长发,构成天生美颜。

可她就是不满意那张照片。

电脑屏幕上是她坐在落地窗前的形象。她右手托腮,凝神望向窗外的枫树,睫毛上恰到好处地映着淡淡光线,极好地衬托出眸子的纯洁与明亮,与桌上咖啡的氤氲雾气交织,使得那份温婉宁静充满了吸引力。

「棠姐,我在用心做。」

小朱耷拉着眉毛,眼圈发青。他一夜未眠,可是忙活半宿的成果,被焦棠一把就否了。

焦棠说:「我有个好主意,你给我的左手边,P 一本书,就让左手抚着书页。」

「那要重新调整左侧的角度,还有光线,不然会很假,甚至扭曲。」

「你啥意思啊?」

「不如重新拍一套照片,直接在手边放一本书……」

「可我就喜欢这张照片!懂了吗?」

「……懂了……」

小朱手指哆嗦着,握着鼠标做起来。

焦棠催促道:「你的滤镜呢?还有色差、饱和度……这里……对,眼睛。」

「棠姐,我知道您也懂 PHOTOSHOP 软件,可是工具栏里不能每个都弄一下。」

「喂,小朱,棠棠让你怎么做,你就怎么做!」一个戴着橙色鸭舌帽的女子走进来,大马金刀地坐到沙发上。

她是焦棠的首席助理,是在焦棠从默默无闻骤然爆红的转折阶段,跟上焦棠的,至今她感谢白瑞德把她分配到焦棠身边,她这个助理都是一线的。

「飞姐,少抽点烟,把我的脸都熏黑了。」焦棠把迟飞嘴上的香烟捏下来,扔到烟灰缸里,指着小朱说,「P 图这活,还得我亲自指导,盯了这一会电脑,对我的眼睛损伤有多大,你知道吗你?!」

小朱一脸幽怨地看了一眼焦棠,想说什么,嘴巴扁了扁,没说出来。

迟飞哈哈笑着,起身在小朱的后脑勺抽了一下,对焦棠说:「这小子还行,在公司干两年多了,现在修图是最好的。」

「什么?」焦棠瞪着迟飞,宝石般乌黑的眸子里漾满了怀疑,「就这水平也能混上来,看来我真得跳槽了。」

「哈哈,你吓得小朱前列腺炎都犯了。」

「你看他 P 的图!前天微博发的照片,点赞数少了多少,你看到没有?」

「要我说,你就不用 P 图,天生丽质,素颜上镜……」

「绝对不行。我展示的所有形象,都要完美!完美,懂吗?」

小朱在电脑前,忍着打呵欠的欲望,咕哝道:「我想回自己的工作间,休……修图。」

「不行,就在这儿,我盯着你——咦?嘴角那个黑点是怎么回事?」焦棠凑到电脑前,仔细看着。

「是我昨天晚上吃泡面溅到屏幕上的油星儿。」

「什么意思?埋怨我让你加班了?加班费找老白要去,跟我哭什么?」

「……我……」

「哈哈,你借他三个胆儿,他也不敢在老白跟前提加班。」迟飞打着哈哈,胳膊肘在小朱的后腰捅了一下,对焦棠说,「算了,把这小子当个屁放了得了。」

小朱急忙拎起笔记本,像一只画眉鸟似地,夹着翅膀往外溜。焦棠正要阻拦,门外的身影一晃,一个女孩低着头进来。她叫阿娅。

「棠姐,鞋买好了。」阿娅是新入职的助理,主要负责跑腿。

迟飞走过来问:「什么鞋?」

焦棠说:「我跟阿娅的脚一样大,让她帮我买的。」

「哦,我知道这家鞋店,就在……」

焦棠不耐烦地说:「在李济宗的金融公司楼下,我不想碰到他。」

迟飞没再多说,帮焦棠打开鞋盒,是一双白色的水晶鞋。

迟飞赞道:「我靠,真他妈漂亮,阿娅很有眼光啊。」

阿娅忙说:「是棠姐先看好了款型,交待我去买的。」

焦棠迫不及待拿过新鞋,先试左脚。可是,麻烦了,穿不进去!

阿娅半跪在地毯上,想用力又不敢,使劲托着焦棠的脚。迟飞蹲下来,一手抓住鞋跟,一手按住焦棠的脚,楞往鞋窿里戳。焦棠「哎呀」一声,痛得眼泪流下来。迟飞赶忙松手,鞋子掉在地毯上。焦棠气得一脚踢上去,鞋子滚落到墙边。

阿娅心痛地拾起来。这双鞋好贵的。

焦棠又气又怨,对阿娅说:「你怎么试的?让你去买,就是因为你和我脚码一样……」

「我在店里试得很舒服的,这怎么……」阿娅都快哭了。

迟飞忽然一挑眉,想起什么,凑到焦棠耳边,轻声问:「是按资料算的?」

焦棠恍然大悟。原来,为保持一切完美,她对外宣传的身高、体重、腰围、胸围等数字,并不准确,脚码就是小一号的。可她骗着骗着,自己都当真了,真以为重塑了自己。往常买鞋什么的,都是自己试,没在意,今天闹了这么一出。

迟飞清清嗓子,语重心长地说:「棠棠,你坐的时间太久,脚肿了。」

「嗯,我是应该多运动。」焦棠说。

迟飞拿眼角瞄着阿娅,意思是让她附和一下。

阿娅灵感乍现,忙说:「对对,我老妈也经常脚肿!」

焦棠气乐了。

迟飞趁势说:「这双鞋,干脆送给阿娅吧,鼓励一下职场新人。」

阿娅急忙摆手:「不不,我配不上的。」

焦棠打量阿娅。阿娅往后缩了缩。

焦棠说:「这是高跟鞋,穿上了跑不快,还容易崴脚,对吧?」

「……是,我马上去把鞋退了。」阿娅准备出去。

「诶,等等。」迟飞忽然打个响指,兴奋地说,「干脆拍卖!」

焦棠一愣:「拍卖?不好吧……」

「有什么不好的?回头我跟老白请示一下,就用瑞新娱乐官方名义,把你的水晶鞋进行官拍,所得资金用于捐助——失孤老人。」

焦棠笑着听到最后四个字,忽然眼神一暗,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。

迟飞仍在为这个随手拣来的策划案兴奋,这是一举三得的妙计:刺激了粉丝的热情;确认了焦棠的完美脚码;宣示了焦棠的爱心。

迟飞问:「棠棠,你觉得怎么样?」

「嗯,那就好好找一家敬老院,全程跟进监督,每一分钱都要公示。」

迟飞愣了一下,听出焦棠语气里的凝重。

迟飞说:「放心吧,先让阿娅搜集信息,到时你要直播,网络平台、电视台……」

「这个我就不参与了,你们盯着就行。」

「哎,那是多好的……」

这时,焦棠的手机响了一声,她看了眼朋友圈,闺蜜邬莉莉发的照片:一个漂亮女孩站在葡萄园,旁边的招牌是法文。

迟飞还想凑过来劝说,焦棠不愿再谈这事,坐到窗前的沙发上,拨通手机。「莉莉,很拽嘛,昨天见你发的游艇,今儿又到法国酒庄,这个男的很有钱呀。」

「嗨,一般般啦,做国际贸易的,论财富等级,差着你那位老李……」

焦棠的脸色陡然一沉。「别提他!」

「怎么,又吵架了,我刚出国半个月……」

「李济宗就是人渣,我才看清的。」

「什么什么?出了什么状况?」

「那个王八蛋有老婆的,我上个星期才知道他有,还骗我说老婆死了五六年了,恶心!。」

「哎哟,棠棠你这么聪明一姑娘,让一豌豆荚给耍了?」邬莉莉拿腔作调地说,「你呀还是心软,我要是遇到李济宗这种货色,好啊,我管他妈谁是谁,先赔老娘一千万再说。」

「哎呀不行,一提这事儿,我就想吐,生理反胃。」

「反胃不要紧,别伤到心就好。」

「哼,我要是被那个王八蛋伤了心,那我自己跳到浴缸淹死。」

「我告诉你吧,只要抓住男人的钱包就行。什么都是假的,买买买是真的。男人只有让他付出了,他才会珍惜,付出的越多,他越……」

「好了好了,说点别的吧……哎,法国那边帅哥很多的……」

焦棠打电话时,迟飞坐在屋角的沙发上玩手机。迟飞的表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,拨动屏幕的速度逐渐加快。

「……好羞涩呀,我上次去巴黎拍广告,没见过法国人这样玩……莉莉,你怎么变得这么坏了……哈哈哈……格格格……嘻嘻嘻……」

迟飞在沙发上坐直身,仿佛犯了痔疮似的,开始扭动身子,一向大大咧咧的表情,已是荡然无存,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
焦棠注意到迟飞越来越紧张的模样,有些不耐烦,一边继续和闺蜜聊天,一边用目光询问迟飞:发什么瘟?

迟飞抬手做个劈砍的动作。

焦棠连忙对着手机说:「莉莉,我要开会了,回头聊。」

她一放下手机,迟飞便跳起身,把自己的手机伸到了焦棠面前。

焦棠的目光集中到屏幕上,眉毛瞬间立了起来。她还没来得及说话,另一边的阿娅跌跌撞撞跑过来,举着自己的手机。

「棠姐——棠姐,霸屏了!」

(2)

一张照片霸屏了。

照片的背景环境是一座西餐厅,有三个人,主角是焦棠,对面坐着一对中年男女。

照片的角度极为刁钻,恰到好处地把三个人的面容都展现出来。

焦棠坐在桌子右侧,脸上的表情介于不满和愤怒之间,惹人遐想。

对面的中年女人,由于光线的作用,在她高高的颧骨两侧投下阴影,使她的表情看不出是委屈,还是生气,甚至是害怕?

女人身旁的男人是侧脸,微微低着头,是一种退缩的姿态,但照片巧妙地展示出男人一只手托着中年女人的胳膊,表示亲密,而另一只手的手势似乎在讨好焦棠。

这绝对是高级狗仔队的作品。

这肯定是从几十张、甚至上百张照片里精心挑选出来的。这是一张有故事的照片。而这个故事,正是吃瓜群众最喜欢、最受刺激的内容。

照片上呈现的故事是:焦棠作为一名小三,在指责中年女人。

迟飞说:「马上以公司名义发消息,这张照片是假的!」

「照片是真的。」焦棠嘴唇颤抖,「可我当时是在骂李济宗,这个角度怎么看起来……」

「别管那么多了,删照片!」

阿娅哭丧着脸:「删不掉的。已经传播开了……」

瑞新娱乐的官方反黑已经在行动了,然而,铺天盖地的负面消息层出不穷。那些试图帮着焦棠辩解的粉丝,立刻被汹涌的口水淹没了。

偶像女星卷入小三丑闻!注意,不是传闻,而是实锤,有图为证。

——我早就看出这个戏精是个绿茶婊,事实证明真是垃圾!

——你一个小三,竟敢当着人家老公的面骂元配,谁给你的狗胆?

——那个男的也是个狗,不然怎么配得上焦棠一对狗男女!

……

迟飞一把夺下焦棠的手机,厉声说:「别看了!阿娅,带棠棠去休息。「

「噢。」

阿娅抓住焦棠的胳膊,却被焦棠甩了个趔趄。焦棠的眼睛泛红,不知是悲痛还是怒火。她夺回自己的手机,吼道:

「难道没人相信我吗?我有几千万粉丝啊!」

「公司已经在行动了,你别紧张,更别害怕……」迟飞一边摆弄手机,一边安慰焦棠。「噢,老白发来微信——」

「说什么?」焦棠急迫地问。

「他说:保护好棠棠。」

「那不是废话嘛!」焦棠嗓音凄厉。

手机屏上瀑布般滚动着越来越多的消息。

一大群「粉转黑」、「路人黑」疯狂聚集起来,似乎每个人都赶过来大骂焦棠。

——焦棠滚出娱乐圈!

——无耻小三烂东西还有什么脸苟活人世?

——贱棠请自绝吧!

微博、贴吧全部汹涌着层层巨浪。热搜、头条充斥着刺眼的标题。焦棠微博在关闭评论前,已经增加了数千条谩骂。她的微博粉丝数竟也离奇暴增,而他们只为了骂她而注册。

现在,只有焦棠的「全球粉丝后援会」还在抵挡着,不断发出「我糖被陷害」、「坚信我糖无辜」、「公道自在人心」……焦棠看到这里,眼泪夺眶而出。

然而,抵挡的声音逐渐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网络空间。其它那些「应援博」也被潮水般的舆论冲垮了。

最后,只有瑞新娱乐的官方后援微博,还在勉强支撑。

焦棠的完美人设,全面崩塌。

(3)

走廊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。

迟飞说:「老白回来了。」

房门推开,白瑞德站在门口,镇定了一下,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走进来。

「天气真热啊,你们没感觉?」顿了顿,他对迟飞说,「你和阿娅先出去。」

迟飞看了焦棠一眼,和阿娅离开,把门带上。

白瑞德吁了口气。他是经历过险风恶浪的,对自己的要求是: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。但焦棠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。

老白并不老,刚刚三十五岁,方脸、浓眉,却长了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,这使他的面貌在忠厚中有三分狡猾,狡猾中又有七分忠厚。

「棠棠,照片是怎么回事?」

「是真的。」

白瑞德皱了皱眉头。「但我知道你决不会做什么鬼小三!」

就这句话,焦棠的眼泪差点掉下来,嗓子哽了一下,没说出话。

白瑞德接着问:「你去见李济宗之前,怎么没告我一声?迟飞知道吗?」

焦棠摇摇头。

白瑞德的眉头锁得更紧。

焦棠说:「我一发现李济宗有老婆,就和他断了。可我很生气,他把我当傻子,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,就约了李济宗的老婆出来见面。我路上很小心的,绝对没有狗仔队跟踪。」

「那不是重点……」

「我就是忍不了,想让他老婆看清李济宗的丑恶嘴脸,可是没想到……」

「没想到人家太太更顾及丈夫脸面,反过来嘲笑你。对不对?」

「嗯。」焦棠瞥了白瑞德一眼。

「你不懂婚姻的真谛啊。那女人四十多了,家大业大,你以为她不知道自己老公的品性?你以为她没有盘算利弊?她在家里跟老公怎么撕扯都行,可到了外面,就是荣辱一体。你约她一起收拾她老公?我的天,你怎么想的?」

「是李济宗一直死乞白赖追着我,说他老婆早就火化了。」

「你认为那女人会恨老公、而同情你?」

焦棠忽然愣了一下,脱口而出:「啊,这照片——是那女人找人拍的?她来赴约的时候就设好局了,谈话中故意摆姿态。」

「你终于灵醒了。」白瑞德叹口气。

「可她就不担心家丑外扬?」

「她肯定是盘算了利大于弊,才这样做的。首先把你搞臭、搞怕,让你以后再不敢接近她老公;同时又用这件事警告其他女人,离她老公远点;最后,敲打她老公,以后约束一下自己。人家这是一举三得的妙计。」

「这女人够狠的,果然看面相就不是省油的灯。」

「所以,你和富豪太太玩心眼,玩死自己,还得你自己买骨灰盒。」

「别说了!事情已经出了,怎么办?」焦棠瞪着白瑞德。

「现在最紧要的,就是你拍的那三支广告,还有李导那个戏……」

焦棠马上紧张起来:「不会有问题吧?」

白瑞德苦着脸说:「我刚才回来的路上联络广告商,人家不接我电话。」

「可能不方便吧。」焦棠说,「我打一个试试。」

白瑞德皱着眉头。「可你上次拍广告时,闹得不愉快,说不拍就不拍了。」

「我觉得拍好了呀,何必浪费时间?再说你安排的商演也在那一天,撞车了我有什么办法?」

「话是这样讲……」

「咱俩别在这罗嗦了,先处理饮水机的广告。」

焦棠拿出手机,摁了免提键,拨通对方的电话。

就在对方接听的一刹那,焦棠脸上的表情自动调换到「温柔娴静」模式。

白瑞德早就知道焦棠有这个才能,现在看来还是赞叹不已。据说焦棠能在一分钟里换出九种表情,这话是有些夸张,但她能从刚才的悲愤恐慌中,瞬间调换情绪,完全是天赋加磨练的成果。

「陈总,是我呀,你怎么听不出来了?」

「呦,大明星啊,恕我耳背啊。」

白瑞德一听这腔调,脑子里就两个字「要完」。

焦棠温柔地笑一笑:「陈哥,我还记得,那天你穿着一身藏青色西装,走进拍摄场地的形象,太帅了,真的!那次有些误会,你来处理事情,我是有些急躁,回来老白还说我摆谱,我也很过意不去,正打算这两天忙完,请陈哥吃顿饭,那今天……」

「焦小姐啊,拍广告的事我还真没往心里去,可现在的情况,你的风评太差劲,我们不敢用你代言。」

「陈哥,网上是有人诬蔑我,泼我脏水,公司这边正在处理……」

「等你们处理好再说吧,我还有个会,再见。」

电话挂断了。

焦棠又拨打另一个人的电话,询问之前拍过的唇膏广告,只得到一个冷淡的回答:接到通知,广告撤掉。

焦棠不甘心,对白瑞德说:「演出没问题吧,李导那个戏,已经试镜了。」

白瑞德苦笑着,拿出手机给焦棠看。「刚收的讯息——」

制片人发微信告知:焦棠的角色换了。

焦棠最受不了角色上的变动。

她气极了,骂道:「都说我势利,他们有什么区别?我闪亮的时候,都想借我的光普照大地;可我头上刚飘来一片乌云,你看一个个爹死娘跑的鬼样子!」

「也不能全怪他们,大家真以为你卷入了小三丑闻。」白瑞德叹口气,说,「你先休息一段时间也好。」

焦棠气愤之余,又生出一丝绝望。她拼命攥着沙发扶手,哑声说:「可我没做坏事啊,为什么这样诬蔑我?」

「这是舆论风暴。去年安岩传媒遭遇的那场网络舆情之恐怖,至今让吴总不寒而栗。」

焦棠猛地仰起脸。「我要解释清楚!」

白瑞德轻轻摇了摇头:「相信你的人,不必解释,不相信你的人,你说的一切都认为是洗白。」

「可我……」

「你觉得受不了,是因为自己崩得太快了,对吗?」

焦棠一脸绝望地点点头。

她十九岁进入娱乐圈,体会着大潮涨落,心绪跟着剧烈颠簸,一方面享受着名利光环、牢牢抓住自己拥有的一切,同时又害怕一觉醒来突然身败名裂、房倒屋塌。为了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赞美,她在公众面前拼命维护偶像女星的形象。

白瑞德说:「归根结底呀,是你原来的人设太完美,粉丝对你是纯爱,现在突然爆出个『小三丑闻』,谁受得了?又被竞争对手的水军一带节奏,舆论风潮瞬间转向。」

「那些黑粉,还有从来不喜欢我的路人,我并不在意。」焦棠委屈地说,「我在意的是那些粉丝,他们昨天还大喊着爱我,今天就恨不得踩死我。」

「也不能怪他们,他们以为你欺骗了他们的真感情。」

「那我就忍着?」

「风向已经偏了,力度太大,只能让风刮一会。当然,公司这边要严正声明,要做出姿态,因为你是受害者。」

「那赶紧开会商量一下吧。」

「我来处理善后,你不用管,好好休息。哦,还有,先不要把撤广告、换角那些事告诉别人。」

「嗯,我有分寸。那以后呢?」

「还用问吗?当然是找机会重新修复你的形象。」白瑞德走到焦棠身边,以大哥的姿态拍了拍焦棠的肩膀,「还是那句话:你在哪里摔倒,就在哪里飞起来。」

焦棠平复一下情绪,默默往外走。

白瑞德又唤住她。「棠棠——」

焦棠一手拉开门,扭脸问:「怎么了?」

这时,白瑞德的手机响了,他看了看,是公司股东打来的。他的眼神一暗,但脸上表情丝毫未变,继续朝焦棠做出有力的手势,说:「身体健康、万事如意!」

焦棠笑了笑。

她在外面带上门,听到白瑞德在屋里说:「林先生别生气,情况是这样的……」

(4)

焦棠认识白瑞德那天,是她人生中最屈辱的一天。

那年她十九岁,刚刚进入演艺圈。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,零下 2 度的气温,还下了一场冰雨,潮湿冷冽的气息往人的骨头里钻。

焦棠参与了一部年代剧的拍摄,她很幸运,还得到了一句对白。

剧情要求她,从门外走进来,然后说一句:你怎么还在这儿?

她很紧张,又实在是冷,说台词时牙齿打战。这场戏演了七八条,到她这就卡壳,怎么也过不去。导演很烦躁,便责备副导演。副导演有气没处撒,指着焦棠怒斥:「你他妈会不会演戏?你的演技不如一只狗!」

摄影棚内外几十号人,顿时静了一下。

那一刻,焦棠有被冷风切碎的感觉。

副导演接着吼道:「你怎么还在那儿,滚!」

这句话与那句台词对应,莫名喜感,周围一阵窃笑声。

焦棠瑟缩着身子,双手抱肩,木然往外走。四周很快恢复平静,没人再搭理她。她与千千万万来了又走的人,一样。就好像有的小石头滚到河里,偶尔翻起一点水花,而大多数小石头,一滚就不见了。

焦棠本来也想承受住,可她终究无法抵抗心底的伤痕。小时候经常听到一句话:养你不如养一只狗。今天是把她拼命掩埋的伤口,又给血淋淋撕开了。她想:这地方本来就不是我该来的。这个世界,本来就不是我该来的。

就在同一时刻、同一地点,白瑞德从摄影棚外面经过。他刚从另一个剧组过来,原先答应和他签约的一个演员,跟别人跑了,他来问个究竟,被人赶了出来。

天很冷,白瑞德如丧家犬,裹着大衣缩在墙角抽烟。

这时他听到有人骂「演技不如一只狗」,他心有戚戚焉,伸长脖子往那边看。

萦绕着白气的灯光里,站着一个瘦瘦的女孩。大庭广众下,她瑟瑟发抖。

白瑞德的眼睛亮了一下,把手上的烟头扔到地上。

焦棠跌跌撞撞走在街头,凄风苦雨中挪动麻木的双脚。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。

白瑞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烤红薯。「很冷吧,用这个暖暖手。」

焦棠原本痛苦绝望的眼神中,瞬间覆上了警惕、疑惑、害怕……

望着那宝石般的眸子、以及眸子深处蕴含的多层情绪,白瑞德受到了震撼:这才是天生的好演员,那帮傻 X,整天骂别人是狗,自己全是混眼子狗!

焦棠说:「我见过你,在各个剧组跑来跑去,还给导演递名片,还帮场工搬东西。」

「观察力很强啊。」

「你究竟是做什么的?」焦棠恢复到木然状。这是眼下最好的保护色,遮掩住她的屈辱和恐慌。

「正式认识一下,我是瑞新娱乐的白瑞德。你别怕,我不是坏人。」

「也不是什么好人。」

「对,这一课你已经学会了。」白瑞德赞赏地点点头。「这里没有坏人、也没有好人,只有对你有用的人。」

「那你——」

白瑞德及时掏出名片,连同烤红薯一起塞到焦棠手上。

焦棠看了看名片:瑞新娱乐总裁,白瑞德。

名片背面印着:主营影视艺人经纪,全球范围内配置优质资源,拥有顶级签约艺人多名……

或许是烤红薯确实很温暖,或许是白瑞德坚定的眼神、以及忠厚的表情,加上自己刚刚陷入绝望,正在全面否定人生时,焦棠需要一个人帮她找回一点信心。

「可我不会演戏的。」焦棠轻声说着,把名片递回来。

「不,我看人很准,你是一块璞玉。」

「什么、什么意思?」

「你非常有潜力。我说的是『非常』。」

接着,白瑞德就趁热煽惑起来。他一路煽惑到自己的公司楼下,焦棠不知不觉跟着来了。以至于她相信白瑞德就是自己的贵人,并且是三世的贵人全附在白瑞德身上。

可是上楼时就觉得不对劲,楼道昏暗,地上还有污渍。进了办公室的门,焦棠彻底傻了,房间二十多平方,空荡荡、冷飕飕,摆了三张桌子,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打字员,好像饿了三天似的,一脸菜色地盯着焦棠。

焦棠回望着打字员。打字员那张青灰色的脸上浮起一抹红,显然他从来没被美女注视过。

焦棠问:「白瑞德,这就是你说的——全球范围内配置优质资源?」

「哦,公司还在创业期,临时过渡……」

「白总,干了一年了,我的辞职申请啥时候批啊,你把上个月的工钱……」

白瑞德二话没说,马上到里屋打开保险箱,拿出一个干瘪的信封,看了看,有七八张大钞。他走出来,把信封甩到桌上。

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
打字员一愣,拿上信封跑了。

焦棠问:「白瑞德,你这是干什么?」

「清理不良资产。」

「什么意思啊?」

白瑞德恳切地说:「让我做你的经纪人,从今天开始……」

「等等,」焦棠退了两步,「你是疯了还是傻了,公司就咱俩,那不是找死嘛。」

白瑞德突然咆哮道:「你想屈辱地混日子,还是绝地反击?」

焦棠沉默了。

以后的路,还能比今天更糟吗?她的人生。

此时的焦棠,心情很复杂,既有「反正已经这样了,干脆破罐子破摔」的悲情;也有「上帝为我关上一道门,就会给我打开一扇窗」的幻想。

她环视这间破落小屋,屋顶的蜘蛛网轻轻抖动着。

她的目光落到白瑞德脸上。至少,有这么一个愿意跟她一起完蛋的家伙,未尝不是一个幸运。

而且,她没有退路的。她没办法再回那个家,那个家里的人发现她想当演员,给了她太多的嘲讽。她究竟行不行?这个答案只能自己找。

她发过誓,要在演艺圈找到自己的水晶鞋!

至于面前这个男人……

她只要防着白瑞德别把她卖到矿上就行了。

焦棠问:「你能做什么?」

白瑞德说:「我能让你在哪里摔倒,就在哪里飞起来。」

焦棠缓缓地点了一下头,有些笨拙地向白瑞德伸出手:「很高兴认识你。」

「诶,酒呢?等、等一下啊,我那半瓶牛栏山呢?」

从此,两人开启了一段娱乐圈的传奇。三年后,22 岁的焦棠凭一部剧爆红,无数人拿着合约等她签,她从中挑了一份,然后当众狠狠甩到对方脸上——那就是曾经辱骂她的副导演,而白瑞德实现了自己的承诺。

(5)

机会,有时也留给最着急的人。

在「小三丑闻」爆发十天后,白瑞德把焦棠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。

白瑞德说:「谈了一部剧。」

「这么快?」焦棠有些惊喜,「是谁的戏?」

「卓恒闻。」

焦棠一皱眉头。「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。你找的是县剧团吧?」

白瑞德笑了笑。「卓导从不关心网络,当然也不在意网上风潮。他以前是拍文艺片的,人家玩的路子都是戛纳、柏林。这次转型,要拍一部清装电视剧,但风格跟市面上的剧不一样。」

「什么剧?」

宫女秘闻……」

焦棠嘴角一撇。「这也太 LOW 了吧?听名字就没有红的气质。」

「是,宫女这种题材,不是市场风口。」

「对嘛,观众只想看皇后、嫔妃斗得天昏地暗,你一群宫女……」

「这就是与众不同之处。」白瑞德双手交叠放到桌面,「棠棠,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,你比谁都清楚,市场在抛弃我们。那你想不想转型、想不想修复形象?」

焦棠垂下眼睑。「小三丑闻」对她的重创,并不仅是心理上,而是直接打击了她的价值命脉。

「棠棠,我可以告诉你,这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。」

焦棠有些愕然地抬起脸。

白瑞德的语调随之昂扬起来:「但我们能让这根稻草变成风帆。」

焦棠苦笑:「你也太自信了。」

「我不是自信,是对你有信心。只要接了卓导的戏,坏事变好事,直接送你上天。」

「心够大的,还想拿飞天奖?」

「棠棠,你完全具备那样的实力!」

「那你以前给我选的剧本,怎么全是无脑偶像剧?」

「哦……那个……咳咳,我是想让你多沉淀一下。」白瑞德正色道,「你已经 24 岁了,是时候发挥真正的演技了。」

焦棠给他翻了个白眼。

「我跟你说啊,卓导这次不仅是导演,还是制片人,他的转型,也是铆足了劲的。」白瑞德倾了倾身子,「听说他搞定的投资人居然是王总。王总是什么人?」

焦棠有些惊讶地看着白瑞德。「那赶紧签约啊。」

「目前只是接洽。」白瑞德说,「我把你以前演的剧,找人做了个混剪,然后动用关系,把它递到了卓导面前。我听卓导身边人说,卓导稍微看了一下混剪,就讲了一句话——」白瑞德卖起了关子。

焦棠急问:「他讲了什么啊?」

「——这个演员的眼神是有层次的。」

「这么厉害。」焦棠做出夸张的表情。

「谁厉害?」白瑞德笑着问。

「我、你、卓导,都厉害。」

白瑞德脸色一正,接着说:「还有厉害人出来。」

「什么意思?」

「要跟你竞争主角的。」

焦棠敛起秀眉,问:「是谁呀?」

「崔月。」

「怎么又是她?」焦棠牵了牵嘴角,说,「崔月就不适合当演员,好好找个人嫁了,回家相夫教子才是她的归宿。」

焦棠和崔月曾经共同出演了三部剧,吊诡的是,每次焦棠出任女一,崔月就是女二,而且剧情往往是女一把女二收拾得惨兮兮。两人戏里戏外的关系,成了八卦圈里的谈资,对于崔月,当然是笑话多于同情。

娱乐界谁愿意真心给别人陪衬?何况崔月是个心气儿颇高的女孩,她的不满和不服就写在脸上,曾公开说,焦棠除了皮肤略白一些,论演技,根本比不过她。

因此,当这部清装正剧《宫女秘闻》筹备时,崔月也想抓住机会,一飞冲天。

白瑞德说:「她比咱们下手早一些。」

「那是因为我们以前根本没往这个方向上看。」焦棠说。

白瑞德靠着椅背说:「是啊,如果不是最近发生的事,咱们还是会把这部剧过滤掉。」

「你刚才说,崔月下手早,是什么意思?」焦棠问。

「卓导对这部剧的最大要求,就是真实感,不允许戏说假说,所以掌握清宫知识非常重要,这是卓导确立女一号的红线。」白瑞德从桌子后面走到焦棠身边,「我听说崔月已经拉上关系,直接跟剧组的历史顾问学习。」

「是谁?」

「哦,他叫邵辉,文物鉴赏家,你不太关注的,但在古装类型的专业圈子里很有名。」

「崔月都绑定剧组的历史顾问了,咱们还瞎折腾什么啊?」焦棠有些沮丧。

「卓导不会因为这层关系就选定崔月,比斗刚刚开始。」

焦棠咕哝道:「我倒是懂一点清宫知识……」

「打住!」白瑞德急迫地说,「把你以前演的那些清装角色,全部丢掉!」

「嘁,有那么严重吗?」焦棠不屑道。

「把自己当一个小学生,重新进入课堂。」

「饶了我吧,我十八岁就离开学校了,在服装职业学院待了不到一年……」

「你马上去故宫!」

焦棠一愣:「干什么?」

「那是清宫知识的发源地,你直接在那儿学,起步就比她高。」

「哎呀,你给我买一本《故宫导游手册》就好了,我很聪明的,我会脑补……」

白瑞德转过身。「行了,我不跟你说了,我还要接娃去上钢琴课。」

「老白……」

白瑞德朝门外喊:「迟飞——」

迟飞应声而入,手上夹着香烟。

白瑞德朝迟飞使个眼色:「带棠棠去故宫。」

迟飞猛吸一口烟,把烟头扔到桌上的烟灰缸里,顺手托住焦棠的胳臂,笑道:

「姐们,沾你的光,我很久没逛故宫了。」

焦棠被香烟呛得直咳嗽,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,就被迟飞拽走了。

第三章 我在冷宫被人欺负了

(1)

中午,周野从故宫的神武门出来,就近到了景山前街,把自行车停在一家小饭馆外,走了进去。

靠窗的位子坐着个矮胖的光头男人,约莫四十岁,正在大口地吃着炸酱面,看到周野,忙招了招手。周野走过来,坐在他对面。

光头男一边往嘴里塞着面条,一边说:「兄弟,我血糖低,不能饿……」

周野淡淡一笑:「庆哥,不用客气,你吃吧。」

庆哥一手拿着筷子,另一手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,扔到周野面前。「你先瞅瞅。」

周野把纸打开,上面是五个人的简单资料,人名全是「秦梦」。

庆哥抬起脸,嘴唇上沾着酱汁,一边嚼黄瓜丝一边说:「放心,还是按你的要求,绝对没有触及个人隐私,是公开场合打听的。」

「湖北那边就有这五人同名同姓吗?」

「按照年龄过滤了,这是剩下的。和她们本人接触了,并且做了询问,提供的经历不相符。」庆哥说着,扭脸朝服务员喊道,「伙计,再来一份小碗干炸。」

周野把纸叠起来,无声地叹口气,望向窗外。从这里能看到景山公园中峰的万春亭。故宫里也有一座万春亭,位于御花园。

庆哥扯了张餐巾纸,抹着嘴唇,有些同情地看了看周野。其实他并不了解周野,只知道这位周先生在故宫上班。周野雇他处理寻人事务,因为他是业内最好的,在他粗犷的外表、大大咧咧的行事风格中,蕴藏着极高的职业素养。这份职业素养,包括不要对雇主产生同情,可是眼前这个青年,超出了他以往工作经验范畴。

这位周先生,全国范围寻找一个人,可是关于对方的所有信息,都是九岁之前的。此外,周先生不计代价。这在庆哥的职业圈子里属于「超级肥羊」。首先,模糊的信息,就有足够的余地来忽悠,其次,这位雇主从来不过问资金的去向。每当庆哥说一句:这个城市有难度,我要动用最好的人手……

周先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:钱不是问题。

接着一串数字就打到卡上了。

也许是这位穿着朴素、神色平淡的年轻人,执著的意念感化了庆哥,以至于庆哥都有些不忍心了。

但该赚的钱还是要赚的,寻人,本来就是费钱的事。

庆哥点的第二碗面到了。「兄弟,不来一碗?这家是正宗的天源干黄酱。」

周野轻轻摇了摇头,起身说:「你慢用。」

庆哥抬脸说:「兄弟,下一步就是穿过十堰市、翻过神农架,直奔陕西了。」

周野点了一下头,转身离去。

他心不在焉地回到故宫,经过太和殿广场时,四周来来往往的游客,似乎比以往更多。周野的目光掠过人群,眼里浮起一丝忧虑。

此时,在慈宁宫花园里,焦棠和迟飞正跟着讲解员往前走。

她俩从午门进来后,就沿着西路一直到了慈宁宫花园,在南边的鹿苑参观完,继续往北走,进入了皇太后的私人佛堂。

迟飞给焦棠预约的金牌讲解员,正在热情地介绍着。焦棠环顾四周,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,陈列着十几支供器,紫檀佛塔内供奉着一千尊佛像,眼前的景像肃穆庄严,可以想见当年皇太后在这里礼佛时的虔敬。

迟飞小声赞叹:「这就是太后的生活呀。」

焦棠默然。

迟飞以为焦棠被这里的氛围镇住了,转头看了看。焦棠脸上遮着大大的墨镜,看不到表情。

「棠棠,咱们接下来……」

「飞姐,我头疼。」焦棠忽然说,声音有些大。

迟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「嘘」了一声,示意焦棠跟上讲解员。

三人出了佛堂,回到花园,迟飞问:「棠棠,你又怎么了?」

「就是有点饿。」

「刚才进故宫前,吃过点心了。」

「转了两个小时,早就消耗光了。」焦棠不满地说。

「行,慈宁宫旁边就有一家冰窖餐厅,走吧。」迟飞说。

「哎呀,我腿好酸,就在花园等着,你随便买点来。」

迟飞无奈,转身给讲解员打个招呼,让人家也休息,然后匆匆离去。

焦棠长长地舒了口气,太难受了,本来逛故宫是很惬意的事,可今天不是游玩,是来学习的。焦棠实在头疼,尤其是带着任务学习,更觉得枯燥至极。

这一大圈转下来,压根没记住什么,脑子里翻腾的,还是以前扮演清装角色时,那些人物的点滴经历。

现在哄走了迟飞,焦棠一身轻松,沿着花园甬道踱步。不时有游人经过,焦棠便有些紧张,最近她处在风口浪尖,万一被认出来就麻烦了。她甚至觉得,路过的游客里,就有在网上骂她的黑粉。越想越紧张,每次有人迎面走来,或者听到背后的脚步声,焦棠本能地侧脸、低头,恨不得整张脸藏进墨镜里。

她选了一条僻静的路,忽然看到两只猫,顿时有些激动。

她很喜欢猫,可惜以前养的猫死了。听说在故宫徘徊的猫,都是当年的御猫后代,它们既不离开故宫,也不愿意被收养,似乎在守护什么,无形中增添许多神秘感。

焦棠像被勾了魂儿,跟着猫走去,很快发现其中一只白猫的后腿,似乎有伤痛,于是加快步伐,想探个究竟。

猫以为有人抓它们,相伴急走。

焦棠跟着七拐八绕,一转眼,两只猫不知钻到哪里去了。焦棠不禁叹口气。此时才发觉,这一带十分僻静,偶尔看到远处的人影经过。

故宫里容易迷路,当年的宫女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,何况焦棠是个路痴,在外观相似、彼此交错的宫墙间,根本辨不清方向,索性信马由缰。

她忽然想到,这里应该是故宫的西路后宫,之前近百年都是大门紧锁,有人说,这里曾是女性的世界,将近三百年没有男人进来过,是太后、太妃、嫔妃生活的地方,非常神秘。

焦棠在清装剧里是熟悉后宫的,眼下为之竞争的《宫女秘闻》女主,自然也生活在这里。

焦棠立刻兴趣大增:这里才是正道啊!

这时手机响了,迟飞发来语音,着急地问她在哪里。她不予理会,把手机调成静音。

焦棠从两座建筑中间的窄窄甬道走过去,地上铺着长方形的条砖,身旁有矮小的槐树,她转个弯,穿过黑洞洞的走廊,感到身上发凉。这一片是没有对外开放的区域,焦棠觉得自己可能闯入了坊间称为「冷宫」的西三所。这么一想,顿时觉得,当年关禁嫔妃的幽怨气息,仍在空中盘旋。

但穿过走廊后,眼前豁然明朗,树木和院墙覆着一层淡淡的光线,让焦棠有一种莫名的清静温和的感觉。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。

她从一扇半掩的红漆木门外走过,沿着红色宫墙前行。微风中有一缕淡淡的果香飘浮。焦棠想像着自己一身古装漫步在阳光里,不禁沉醉……

突然,一个东西打在头顶,滚落到地上。

焦棠「哎呀」一声,吓了一跳,伸手一摸,头上粘乎乎的,更害怕了,以为是血,急忙拿到眼前看,是溃烂的果皮果肉。她摘掉墨镜,仰脸望去,宫墙上方伸出繁茂的枝叶,金黄色的杏子在枝头摇晃。

焦棠又气又怨,拿纸巾擦拭。这一擦不要紧,本来是沾在头发上的果肉,一下子跟头发缠在一起,形成了团状。

焦棠顿时怒了。自己精心打理的头发弄脏了,而且严重破坏形象,等会儿出去万一被游客认出来,再撞见狗仔队……

她一跺脚,返身来到刚才那扇红漆木门前,气冲冲地闯进院子。

院里十分安静,只有鸟鸣声和风吹树叶的微响。一丛葡萄藤挂在木架上,树旁的古旧水缸里,长满了绿藻,几片小小的荷叶漂在水面。

焦棠扫视一圈,院子里有四间房子,其中三个房子的房门紧闭。斜对面的廊檐下放着一辆自行车,旁边的房子虚掩着木门,里面隐隐传出说话声。

显然,目标就在那里。

焦棠大步上前,瞥了一眼门上的牌子:文保科技部,陶瓷组。

哼,原来是造碗、造碟子的小工厂。

焦棠一掌拍开了房门!

(2)

在屋里说话的人,是隋兰兰。

一个小时前,隋兰兰走进陶瓷组的修复室。周野正在窗前工作,抬脸看了她一眼,点点头,继续埋头干活儿。

隋兰兰穿着一件素雅的印花棉布长裙,两条辫子垂在肩头,双手背在身后,左右看了看,自言自语道:「大兴请我来吃杏子,他自己怎么没在?」

周野头也没抬地说:「他去书画组了。」

「哦。」隋兰兰的脚尖在地上磨了一下,似乎想走,却装作随意地说:「不知你们院里的杏子,与我们院子的杏子,哪个更入味?」

周野说:「都是故宫的树上结的杏子,有什么差别?」

隋兰兰就等着周野这句话,悠然伸出手,扶了扶黑框眼镜,白皙秀气的脸上飘过一抹笑容,语气却是严肃的:「周野,此言差矣。」

周野抬起脸看着她。

隋兰兰的目光与周野的目光碰了一下,深吸一口气,清了清嗓子说:「我们院里的树,是康熙六十年种植的,距今 298 年;而你们院子的杏树,乃是咸丰二年种植的,距今区区 167 年。优劣可见一斑。」

周野一笑:「杏子不是越新鲜越好吗?还是年头短的好吃吧。」

「荒谬!」隋兰兰朝周野走近几步,傲然道,「你们这些修器物的,善诡辩,而不思其根本,明天去古藉组拜读我修的古书……」

周野忙抬手,表示认输:「杏子好吃不好吃,尝尝不就知道了。」

隋兰兰展颜一笑,舒舒服服坐下,看着周野走到屋角,从竹篮里拣出几枚杏子,洗净了,递给她。

「嗯,孺子可教矣。」隋兰兰伸出纤纤玉手,接了杏子。

周野不再搭腔,回到自己的台案,继续专心工作。

隋兰兰吃着杏子,又在自言自语:「奇怪啊,宋朝食杏,莫非如食肉一般,要论肥瘦呢?」

周野静如止水。

隋兰兰继续说:「南宋范成大,有『梅子金黄杏子肥』一句;在另一首诗里,又有『枇杷压枝杏子肥』。同为南宋人的郑会,有一句『看到青青杏子肥』。噢,还有北宋文人郑獬,『桃叶青青杏子肥』。对了,明朝也有,沈明臣『绿满郊原杏子肥』……」

「兰兰。」周野终于抬起脸。

「怎么?」隋兰兰轻轻歪着头望向周野。

「食不语,寝不言。」

隋兰兰抿唇一笑,起身,瞥了周野一眼,把杏核放进门后的垃圾桶,说:「我告辞了……」

就在这时,门被撞开了。

(3)

突然打开的门板险些撞到隋兰兰,她急忙侧身避过,愕然站在墙边。

焦棠挟着一团气浪闯进来,一眼看到窗前的周野。

一抹阳光透过窗棂,在他的脸颊和肩侧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晕。双唇微抿,挺直的鼻梁上映着淡淡的光泽,低垂眼睑,可见朦胧的眼眸间透出凝神的光采,修长的手指细致地描画着。

焦棠倏地怔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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